這種鳥兒,在我的家鄉好像很少見。童年時,我很迷戀過一陣捕捉鳥兒的勾當。但是,無論春末夏初在麥苗地或油菜地裡追逐紅靛兒,或是天高氣爽的秋季,奔跑在柳樹下麵網羅虎不拉兒的時候,都好像沒有見過這種鳥兒。它既不在我那小小的村莊後邊高大的白楊樹上同黧雞兒一同鳴叫,也不在村南邊那片神秘的大葦塘裡和葦咋兒一塊築窠。
初次見到它,是在阜平縣的山村。那是抗日戰爭期間,在不斷的炮火洗禮中,有時清晨起來,在茅屋後面或是山腳下的叢林裡,我聽到了黃鸝的尖利的富有召喚性和啟發性的啼叫。可是,它們飛起來,迅若流星,在密密的樹枝樹葉裡忽隱忽現,常常是在我仰視的眼前一閃而過,金黃的羽毛上映照著陽光,美麗極了,想多看一眼都很困難。
因為職業的關係,對於美的事物的追求,真是有些奇怪,有時簡直近於一種狂熱。在戰爭不暇的日子裡,這種觀察飛禽走獸的閒情逸致,不知對我的身心情感,起著什麼性質的影響。
前幾年,終於病了。為了療養,來到了多年嚮往的青島。
春天,我移居到離海邊很近,只隔著一片楊樹林窪地的一幢小樓房裡。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一個人住在這裡,清晨黃昏,我常常到那楊樹林裡散步。有一天,我發現有兩隻黃鸝飛來了。
這一次,它們好像喜愛這裡的林木深密幽靜,也好像是要在這裡產卵孵雛,並不匆匆離開,大有在這裡安家落戶的意思。
每天,天一發亮,我聽到它們的叫聲,就輕輕打開窗簾,從樓上可以看見它們互相追逐,互相逗鬧,有時候看得淋漓盡致,對我來說,這真是飽享眼福了。
觀賞黃鸝,竟成了我的一種日課。一聽到它們叫喚,心裡就很高興,視線也就轉到楊樹上,我很擔心它們一旦要離此他去。這裡是很安靜的,甚至有些近於荒涼,它們也許會安心居住下去的。我在樹林裡徘徊著,仰望著,有時坐在小石凳上諦聽著,但總找不到它們的窠巢所在,它們是怎樣安排自己的住室和產房的呢?
一天清晨,我又到樹林裡散步,和我患同一種病症的史同志手裡拿著一支獵槍,正在瞄準樹上。
“打什麼鳥兒?”我趕緊過去問。
“打黃鸝!”老史興致勃勃地說,“你看看我的槍法。”
這時候,我不想欣賞他的槍技,我但願他的槍法不准。他瞄了一會兒,黃鸝發覺飛走了。乘此機會,我以老病友的資格,請他不要射擊黃鸝,因為我很喜歡這種鳥兒。
我很感激老史同志對友誼的尊重。他立刻答應了我的要求,沒有絲毫不平之氣。並且說:
“養病麼,喜歡什麼就多看看,多聽聽。”
這是真誠的同病相憐。他玩獵槍,也是為了養病,能在興頭兒上照顧旁人,這種品質不是很難得嗎?
有一次,在東海岸的長堤上,一位穿皮大衣戴皮帽的中年人,只是為了討取身邊女朋友的一笑,就開槍射死了一隻回翔在天空的海鷗。一群海鷗受驚遠颺,被射死的海鷗落在海面上,被怒濤拍擊漂卷。勝利品無法取到,那位女人請在海面上操作的海帶培養工人幫助打撈,工人們憤怒地掉頭划船而去。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到房子裡,無可奈何地寫了幾句詩,也終於沒有完成,因為契訶夫在好幾種作品裡寫到了這種人。我的筆墨又怎能更多地為他們的業績生色?
在他們的房間裡,只掛著契訶夫為他們寫的褒詞就夠了。
惋惜的是,我的朋友的高尚情誼,不能得到這兩隻驚弓之鳥的理解,它們竟一去不返。從此,清晨起來,白楊蕭蕭,再也聽不到那種清脆的叫聲。夏天來了,我忙著到浴場去游泳,漸漸把它們忘掉了。
有一天我去逛鳥市。那地方賣鳥兒的很少了,現在生產第一,遊閒事物,相應減少,是很自然的。在一處轉角地方,有一個賣鳥籠的老頭兒,坐在一條板凳上,手裡玩弄著一隻黃鸝。黃鸝系在一根木棍上,一會兒懸空吊著,一會兒被拉上來。我站住了,我望著黃鸝,忽然覺得它的焦黃的羽毛,它的嘴眼和爪子,都帶有一種淒慘的神氣。
“你要嗎?多好玩兒!”老頭兒望望我問了。
“我不要。”我轉身走開了。
我想,這種鳥兒是不能飼養的,它不久會被折磨得死去。
這種鳥兒,即使在動物園裡,也不能從容地生活下去吧,它需要的天地太寬闊了。
從此,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想起黃鸝。第二年春季,我到了太湖,在江南,我才理解了“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兩句文章的好處。
是的,這裡的湖光山色,密柳長堤;這裡的茂林修竹,桑田葦泊;這裡的乍雨乍晴的天氣,使我看到了黃鸝的全部美麗,這是一種極致。
是的,它們的啼叫,是要伴著春雨、宿露,它們的飛翔,是要伴著朝霞和彩虹的。這裡才是它們真正的家鄉,安居樂業的所在。
各種事物都有它的極致。虎嘯深山,魚遊潭底,駝走大漠,雁排長空,這就是它們的極致。
在一定的環境裡,才能發揮這種極致。這就是形色神態和環境的自然結合和相互發揮,這就是景物一體。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也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吧。這正是在藝術上不容易遇到的一種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