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了。
父親78歲了,離開我們是順乎自然的事,但對父親的追憶卻使我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振憾,使我對社會、對人生有了一個新的理解和考量。人生是社會的濃縮,社會是人生的集合,對人性的尊重,對社會的珍重才是我們應有的人生態度。
謹以此文,獻給亡父的在天之靈!
2008年9月29日下午1時40分,父親靜靜地去了。在這塊他第一次睜開眼睛看世界的地方,77年後,眸子裡依然裝著這個世界的這個地方,永久地閉上了眼睛。
我驅車趕回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3時了,父親的大部分親人已經趕到。大家圍坐在父親床前,默默地,沒有哭泣和呼喊,只有母親喃喃地、平靜地訴說:「今天上午他精神蠻好……吃了半碗飯……他說,你看我又能吃飯了,我會好起來……他蠻不想死……吃完了飯,我陪他說了好多話,他說我想睡了……沒想到他去得這麼快……」。
我來到父親床前,看到父親的臉龐,被病痛折磨得蒼白而瘦削,被單覆蓋著的軀體及四肢瘦小纖枯。彷彿一株枯槁的樹木,終於倒在了生長他的地上,它生於泥土並很快將溶於泥土,進入無聲的永恆。多年以後,沒有人記得這裡曾經生長了一顆什麼樣的樹,更沒有人記得這樹的枝桿上曾經飄揚過怎樣的葉片和花朵。
這是一種自然的宿命,也是一種悲哀的宿命,卻是任何人無法逃脫的宿命!逝者已逝,我們也將要去到那裡,但我們必竟還在生之路上躕行;那些活著的、逝去了的我們的親人、友人、熟人是那樣生生地牽動著我們的心,也無法遏止的影響著我們的生命。而此刻躺在我面前的、這個永遠也無法喚醒的人,卻是一個締造了我的生命、注定必須相依的人;是一個我生命中最為重要且將影響我一輩子的人;是一個無論災亂、疾病都不可能視為陌路的人;是一個於我來說血肉相連的人--我的父親。
此時我站在父親的遺體旁,思緒禁不住在過去和現實間來回穿行;情緒下意識地在感性和理性中糾纏,關於父親與及與父親有關的諸多往事的評價在我的心中似乎變得寬厚和達觀了許多,一種從未有過的對父親愛的情緒騰然而升。停放父親遺體的房間裡的人越來越多,聞訊趕來的親鄰都默默守候著,守候父親歸土前最後的日子。說實話,父親沒有這樣的人氣,人們之所以這樣,多是出於對亡者為尊鄉俗的固守。父親去世前已經患精神病十八年了,這十八年對他的親人和鄰里來說就是一場噩夢,在病情嚴重的時候,所有親人、熟人就成了他叫罵和攻擊的對象,挨打挨罵然後還把護送回家。就是在父親未病之前,他那種固執而懦弱、求全責備而不能獨善其身、自閉多疑而無力自拔的性格使他沒有真正的朋友,他的心更是遠離了他的親人和鄉鄰,這大抵也是父親精神崩潰的主要原因吧。
沒有悲情的弔唁對亡者來說本身就是一種悲哀。
我離開停放父親遺體的房間,來到屋外。此時正值仲秋,鄉村的野外,天空湛藍而純淨,清新的空氣中混著淡淡的稻草香味,只是下午的太陽鈍鈍地、散發著慘白的光,一如我此時的心情。我駐足在屋後園林中,一棵並不顯眼的苦楝樹映入眼簾:低矮的樹幹上叢生著粗細和形態各異的細枝,在周圍大樹的遮蓋下,葉片顯得異常稀黃,在枝條的頂端,隨處可見長長果柄下懸掛的干秕的杏黃色果實,整個園林中充滿了楝式苦澀的味道。
我突然覺得,這棵楝樹的遭遇就像父親:生長於逆境,固守著生命,這濃濃的苦澀正是生之痛的噴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