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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床異夢

初中入學時,因為學校要實行住校管理,所以我們都得帶上床褥、蓆子等床上用品。入學的那一天,我帶上了一張厚實的棉被,因為我比較喜歡蓋著自己的被子入眠。當我隻身到了分定的宿舍後,發現大部分的同學們都已經互相搭好伙,在忙著整理床鋪了。就只一個角落裡的上床裡放著一張蓆子,一個瘦小的男生坐在上面,正出神地看著陽台外面。看到我抱著一團被子進來,他回過神來,主動地跟我打招呼:

    「你好,我叫肖錦,要不我們搭個鋪,一起睡吧?!」

    說實在的,我並不是很樂意與他搭鋪的,但看當時的情形,似乎已經沒有讓我拒絕的餘地了。稍稍猶豫了一下,我點頭答道:

    「嗯,噢,那好吧,不過我得靠裡睡。」

    他主動地接過我手中的被子,放在床上,一邊利索地解開捆著被子的繩子,一邊爽快地答道:

    「好啊!我求之不得呢!對了,你叫啥名字來著?」

    「哦,那個,我叫林金。你以後叫我阿金就得啦。」

    就這樣,我和肖錦成了同床的夥伴,並且一睡就是三年。

    剛開始的時候,我總是對肖錦頗有怨言,因為他睡覺的時候愛攤開雙手雙腳,就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太佔地方了。沒入睡的時候提醒他,他把一邊的手腳收了,但一旦睡著,那收起的手腳便如見著陽光的枝芽般,一個勁地猛往我這邊排開,害的我老睡不踏實。每當因為這個被他擾醒後,我便狠勁地用身子朝他的手猛壓下去,用腳猛踹他的腳,這樣他的探過來的手腳就又收回去了。實在不行的時候,我就用捏招,讓他嘗嘗疼痛的滋味。如此這般地過了半個學期,肖錦愛攤開手腳睡覺的習慣居然被我治住了。

    後來我們便逐漸熟知更多彼此的情況。

    在一個個蛙聲一片的夜晚之後,春夜的舒適不復存在,換來的是初夏的蓬勃生機以及那夏天特有的躁動。在一個同樣是蛙聲陣陣的夏夜,同宿舍的哥們都無甚睡意,遂開起了夜談會。睡在我旁邊的肖錦,向我講述起農家孩子夏夜裡的種種趣事來。

    「你知道怎麼抓田里的青蛙和黃鱔嗎?」

    「捲起褲筒,下田去抓唄!這還不簡單麼?」

    「你說的也太簡單了吧?一聽就知道你是個雛兒!」

    頓了一下,肖錦繼續說道:「青蛙雖擅長跳躍,但相對還是好抓些,畢竟它只是善於跳罷了,還不至於鑽到淤泥裡去,你只要跑得比它快就可以了。可那黃鱔就不同了,它渾身滑不溜秋,徒手的話還真難把它抓穩,稍不留神的它就要鑽淤泥下面去了,給你來個無影無蹤啊。」

    「所以啊,對付滑溜溜的黃鱔,我們就得借助輔佐工具啦。這裡用的是竹鉗,也就是用厚實的竹片做成的鉗子,它能牢牢地把黃鱔給夾住,你只要偷偷地……」

    肖錦煞有興致地跟我講了很多關於他與同村夥伴們夏夜裡下田捕捉青蛙、黃鱔,以及回去後又如何忙著將戰利品煮成粥的事兒。據他說,那粥可香甜著呢。可惜那三年裡我並沒有嘗到他做的青蛙粥或黃鱔粥。只是在上了大學之後,我才曉得外面管那青蛙粥叫做田雞粥。外面的田雞粥、黃鱔粥,以及這兩物事熬成的湯,我倒是吃過一些,但卻沒有品到肖錦說的那種香甜的味道。真可惜了。

    肖錦在滔滔不絕地向我搬弄他們的鄉野味十足的故事時,我總是睡在一旁靜靜地聆聽,並一度對他所描述的生活產生了嚮往。因為我雖生於農村、長於農村,卻並不曾像他們這樣瀟灑過。更多的時候,我都是在享用著哥哥那一茬人帶回來的戰利品,而不必像獵人那樣親自去打獵。那時候的我還一味地沉浸在兄長們製造的幸福中呢,只是到長大了,在肖錦繪聲繪色地重現他們的光榮事跡時,我才稍為有點覺得,自己幼年時,失去的樂趣實在是太多了。

    可另一方面,我還是願意享用著兄長們給我帶來的關愛和快樂,我對肖錦所描述的那種生活雖有嚮往,但我覺得我並不是那樣的人。我深深地明白人與人之間是有區別的,生活方式上,以及生活能力上,都有。就像天底下難找到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一樣,各個家庭出來的孩子,他們的經歷自然會有區別。明白了這一點,我就不再那麼神往肖錦的世界了。也許,我們的夢,也是相差很大的吧?

    除了夏夜裡抓青蛙、黃鱔的樂事之外,肖錦後來還跟我講了一些關於春夏裡上山掏鳥窩,金秋裡到大山裡摘橄欖以及賣橄欖核的事情,林林總總,似乎他的回憶裡總有講不完的事兒一樣。我就只是聆聽著,時而附和著哼幾下,以示我正在聽,以示我的樂意。其實聽他講那些事,不是什麼壞事,甚至不是什麼能令人煩惱的事,起碼我從他那裡瞭解到另一種不同於自己的童年世界。

    夜談會時不時舉行著,越來越多的事兒為大家所互相知曉,也越發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後來,興趣相近的人,很自然便走得近些,於是便有了一些「山頭」之分。肖錦、三軍、祥林,以及和肖錦同床的我,便是其中一個山頭。除了平時在學校喜歡在一起玩,在不用上課的週末,我們更是沒日沒夜地瘋玩著,有時候也幹點正經事,互相竄門去幫著做些農活。初二那一年,是我們最瘋狂、最開心的一段日子。那一年補課極少,基本每個週末我們都有時間去耍。肖錦、三軍、祥林、我,還有一些其他比較能玩得來的同學,男的、女的都有一些,在不用補課的週末,便輪流到各自的家裡去,打牌、看電視、喝酒,基本是耍通宵呢。年輕人精力出奇的旺盛,耍完後,白天裡家裡有農活的,該幹嘛去還幹嘛去,絲毫不影響幹活,到了夜裡,又聚在一起玩耍了,接著便又是一個通宵、一個白天。週末完了回到學校,大家才顯出疲態來,紛紛在課堂上約見周公去,因此我們沒少受老師們的懲罰。但下一個週末,瘋狂依舊。

    說到這裡,我得插一些關於自己的說明,是給自己說好話、美化自己的說明。我一直是一個比較乖巧、聽話的孩子,在上初中時自己的成績是年級裡最高的,此後的成績也一直保持在年級的前列,與隔壁班的「老大」阿明呈你追我趕的態勢。但我性子裡也有很多不安分的因素,一旦缺少了長輩的叮囑和管教,我就極可能像脫韁的野馬,漸行漸遠。初二那一年的瘋狂,正是缺少了父親的嚴厲的管教所致。那段時間裡,家裡經常出事,爸爸不得不經常回家,一回就是幾天,而且他回家時多為週末,所以我就有了跟著肖錦他們瘋玩的自由。那段時間裡,我與肖錦他們幾個玩得可謂足夠瘋狂、足夠接近,我甚至覺得自己就要變成肖錦,或者是變成祥林一樣的人物了,我所追尋的夢與他們的一樣。我覺得自己沒必要和阿明鬥得那麼辛苦,沒必要把自己的快樂都犧牲、沉沒在那一堆堆的書本、卷子裡面去,也許我就應該像肖錦他們那樣,瀟灑地玩樂、大口口地抽煙,夏夜裡到田里去抓青蛙、黃鱔,秋天裡到山上去摘橄欖,等等,這些才是我要過的生活。

    但我終於發現我不是。

    我的夢不僅僅是這些,或者根本與這些格格不入。

    在一個蛙聲依舊的晚上,一個熱浪壓人的晚上,肖錦和我,沒有早早睡覺。於是我們開始了一段竊竊私語。

    「嘿,夥伴,你聽著,我以後可能不會再跟你們去瘋玩了,我其實並不是很喜歡那樣的生活。」

    「為什麼呢?」肖錦詫異地問道。

    「嗯,這個,這個我,我也不是很清楚。這麼說吧,平時我雖然和你們玩得很瘋,也很盡力地去學著你們那樣地生活,但我發現我老是接受不了你們身上的一些東西,比如抽煙吧,我就老習慣不了那味兒,聞著極反感;還有那打牌的事吧,我就覺得自己腦笨,看了那麼久,愣是學不會一點。我想我還是算了……」

    那以後的週末,我總刻意逃避,不再加入到與肖錦他們的玩耍中去。他們也漸漸習慣了沒有我參與的週末狂歡。我的世界逐漸與肖錦他們分離開來,我們所懷的夢,也漸漸異化,儘管我和他還是同床,並且持續到初三畢業,儘管我們還是好朋友。

    一年後,我們初三畢業,我考取了縣城的一所高中,而肖錦則到外面打工去了。從此,我們的夢飛向了不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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